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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夕节,写一点我对爱情的理解。故事灵感来源于我在曾看到的一块纪念碑。

祝大家——不论单身的、准备脱单的、已经老夫老妻的——都能过一个美好的中国情人节。

正文字数字,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。

“Somedaywe’llfindit

Therainbowconnection

Thelovers,dreamersandme”

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美国,广袤的大平原上,生活着一群牧人。夏日的平原炎热,阳光像火焰在麦田间流淌,所有孩子的脸上都被晒出深深浅浅的雀斑。他们一笑起来,雀斑就成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,倒是十分可爱。

——除了铁匠安德森家的小女儿波妮。波妮四岁,因为一场被及时治愈的小儿麻痹的后遗症,腿脚并不灵便。虽能走路,但速度有些慢,动作也显得笨拙,自然是和孩子们玩不到一起的。她似乎也并没有玩的兴致,总是一个人坐在铁匠铺的窗檐下,老屋凸向外面的一角正好替她挡住了太阳灼人的光焰。她肤色很白,鼻梁的正中间有一颗显眼的黑痣。在她更小的时候,家人曾试图小心地把那痣烫掉,可它却长得更黑、更大了;祖母叹了口气,说,这颗痣是孤独的象征,孤独恐怕就是这孩子的命运。

可是,别看波妮只是待在这小小的屋檐下发呆;她是在等待,等待黄昏的到来。大平原的夏日是滚烫的,水汽在太阳下翻滚、升腾,最终在黄昏汇成一场短暂而强烈的暴雨,洗刷草地和池塘,还有人们的村庄。而当那狂暴的水幕褪去之后,彩虹就会出现在天际。最多的时候,彩虹有七种颜色,最少的时候有三四种,波妮仔细地数过。有时彩虹能持续快一个小时,有时却只有短短几分钟,这是墙上的旧挂钟告诉她的。

那天,一场大雨过后,天边的彩虹格外清晰明亮,而且迟迟不消散。波妮看得入了迷,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,一个人向着彩虹的方向奔走。她的双腿无法维持长久的平衡,不时扑倒在雨后的草地上,全身都湿透了,爸爸做的小皮鞋后跟也浸水绽开。可是她顾不得这些——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执着,她一次次爬起来,走向更远的地方,直到村庄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。

她一直追着彩虹。

直到她听见远处叫喊的声音。“波妮!波妮!你在哪儿?”人们焦急地喊叫着。她停下脚步,“我在这儿!”从未有过的慌张占领了她的心房,她拼命地回应着,挥着手。终于,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了她。“波妮在那儿!波妮在那儿!”他向远处的人群叫嚷。人们赶了过来。带头的小伙子一把抱起她,凑近她耳边,语速很快地说,“波妮,我们得赶快回去。你妈妈突然病了,她需要看见你。”说着,他撒开步子跑起来,两手紧紧夹在波妮的腋窝处,把她捣得生疼。可他们都顾不得这些:前所未有的恐惧早已吞噬了她。

终于到了她家的小屋前。父亲阴沉着脸迎出来,“你去了哪里?”他几乎吼叫着问。

“追……追彩虹”,波妮颤栗着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他一巴掌拍在她身上——在波妮的记忆里,那是父亲惟一一次对她动手。“什么彩虹?你妈妈要死了!知道吗?”他哽咽又咆哮着撂下最后一句话,就跨上马,匆匆去镇里请医生了。他远去的马蹄声好像踏在波妮的心脏上,一下一下地踏碎。

很多年来,母亲的病都是一个谜。或许是她在劳作时感染了某种急性致病的病毒,或许是她的先天疾病如定时炸弹突然爆发。波妮只记得那时母亲躺在床上的情形。母亲是这个村庄最漂亮的女人,人们说,她美得像彩虹一样。年轻的小伙子们甚至会在她带着孩子走过的时候,开玩笑地喊“早啊!彩虹妈妈”,而她也不恼,只是转头给他们一个浅浅的微笑,然后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。可是此时,她额头滚烫,嘴角挂着粉红色的泡沫,牙齿像猛犸象那样暴突,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。她美丽的眼睛向上翻着,不停地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。村里的几个妇女忙着给母亲退烧,而祖父祖母在一边小声地议论——很多年后波妮才知道,母亲因为坚持只生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女孩,早与祖父祖母有了嫌隙。她只听见他们咬着耳朵说,反正也救不活,不如就这样算了,父亲还年轻,还能再娶。她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义,只是感到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来,她拼命咬着嘴唇,才控制着自己不至于发抖。

许多年过去了,波妮二十多岁了。母亲的病早就好了,毕竟乡下人的命像野草,总是坚韧的,况且她那时那样年轻。母亲仍然很美,只是日渐地衰老了。她成了乡镇学校的教师,教英文和历史。小儿麻痹的后遗症早已随着多年的锻炼消失,只是她动作仍然显得有些不灵活罢了。在讲台上,她是个美丽、好脾气又认真的老师,孩子们都喜欢她,在她的课堂上总显得格外乖巧。然而,她职业性的微笑总是在离开教室的那一刻消失在脸上,以至于在年轻的同事们看来,她是个严肃又无趣的人。

她的生活总体是平静的。她在自己的孤独之中,甚至找到了许多有趣的事,比如骑着老自行车在各处兜风、去镇上的小书店喝一杯下午茶,或者去当年的池塘——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小的自然保护区了——散散步。她的爱好不少,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:一个人做就可以了。

但这么多年来,她再也没追过彩虹,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。

镇上的姑娘们,有很多都结婚了。她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叫南希,是个胖胖的姑娘。当南希走过来的时候,你仿佛能闻到烤甜饼的香味儿。南希马上结婚了,对方是个高个子、蓝眼睛的小伙子。她提着篮子到学校来,给波妮送了好些甜点、还有他们新房子周围的野花。她递上一张精致的请柬,问,我的婚礼,你能来吗?

当然可以。波妮说,尽管她那么厌恶所有的社交场合。想到男人们的卷烟、女人们的八卦,还有夏日人体难以抑制的酸味儿,她就一阵目眩。婚礼的时间是某个周天午后,也许她本来会躺在公园里看书,或者坐着刚通的小火车在周边晃荡一圈儿。“看到你这么幸福,我也很开心啊。”她握着南希的手,真诚地说。

“不过说到这儿,你也该考虑给自己一个归宿了。”南希说。

“我想,我并不着急。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性格,或许我本来就不适合婚姻吧。”波妮笑了笑,露出精心修过的整齐的牙齿。

“唉,你呀……”南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波妮发现,她的呼吸似乎都变得香甜了些,让她想起面包作坊的香气。

送走了南希,波妮又回去上课了。下午有两节历史课,她给孩子们讲西进运动的故事。当她说到“很多年前,我们的父辈来到大平原,与大自然搏斗”的时候,窗外突然电闪雷鸣,接着就下起暴雨。只是暴雨持续的时间很短暂,很快天又放晴了。“彩虹,老师,彩虹!”窗边的小姑娘举手喊着,口型很夸张,眼里带着一点期待看着波妮。波妮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,接着合上了书本,“同学们,今天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。老师带你们去看彩虹。”

一阵欢呼几乎掀开了教室的屋顶。在波妮的指示下,小朋友们迅速地排成两队出门,最终停在学校前的草坪上。“老师,为什么会有彩虹呀?”刚才举手的小姑娘娇滴滴地问。

“因为……”波妮突然语塞了。虽然在读书时,她也学过彩虹的构成机理,但时间一长,也早忘得差不多了。何况,彩虹是她心里永远的伤口。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
“因为光的折射。”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。她转身,看见一个挎着皮包和相机的年轻男人,大概二十多岁。他蹲下来,从包里变魔术似地掏出一块棱镜,凑近那个小女孩比划着。微型的彩虹出现在大家面前,孩子们都欢呼起来。他又用很缓慢的语速解释了许久,波妮注意到,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大为不同,大概是从东部的新英格兰地区来的。她又细细地打量着他:他身材敦实、戴着眼镜,眼睛是澄黄色的,白皙的脸上有不少雀斑——甚至露出的手臂上也有许多,远远看去他的手臂已经成了褐色;拿着棱镜的手上积了厚厚的茧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从哪来?”一个男孩歪着头问他。

“我叫安德烈,我来自波士顿。”安德烈笑着说,又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,“那里在海边,离这儿有这么远呢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?”男孩又问。

“我的工作就是追彩虹。”安德烈又笑了,推了推眼镜,“我一路追着、追着,就追到这里来了。”

“太酷了!”小男孩说着,跳起来和安德烈击掌。安德烈用宽大的手掌握住他的胳膊,又单手把他拎起来转了一圈,大家便都笑起来。

波妮看看表,已经到放学的时间了。她清了清嗓子,有些抱歉地看着意犹未尽的安德烈,对小朋友们说:“孩子们,时间到了,我们排队……”安德烈笑了笑,高高举起手臂,吹了个口哨,“回见!”说着便跳上了路边一辆破旧的越野车,开车走了。

波妮却对这个人产生了无尽的好奇。他是做什么的?他是个怎样的人?她心里涌上无数个问号。

他们很快就再次相遇了,在镇上的书店里。波妮给他打了个招呼。“不如我们聊聊?”安德烈很热情地说着,顺手点了两杯咖啡。他们便聊了起来。她知道了他是波士顿人,在东部上了大学,已经读到气象学博士,论文的课题与彩虹有关。一年多以来,他一直不断奔走、搜集数据,从东部一直追到这里来,而那辆破旧的二手越野车就是他唯一的伴侣。

“哇,这工作好辛苦啊。”她感叹道。

安德烈很爽朗地笑了两声。“是啊,不过喜欢就好。等拿到博士学位,我大概就会去教书,让我的学生走自己的老路,哈哈。”

“那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?”波妮问。

“也许要半年多。你们这个地方的气象是很典型的,特别是彩虹的形态。哦上帝啊,我可没见过这么多的彩虹!我必须得好好观察观察,这些数据太宝贵了。”安德烈手舞足蹈地说着。他突然想起什么,又说,“啊对了,我一直想告诉你,你真是个好老师!带着孩子们看彩虹,太棒了!说不定他们之中就有人以后和我一起工作呢。”

安德烈语速偏快,让波妮一时有些跟不上趟,看着他整齐的牙齿竟然一时有些眩晕。她脑海中回旋着一个词,“彩虹”。“Ra-in-b-oo-w”,他喜欢拖长最后一个音节,让这个词显得很柔软;而当地人则会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,把音发得很坚硬。

坚硬?柔软?这两个词不像是形容发音,倒像是形容生活的……

在这之后,波妮常常能见到安德烈。他为人热情友善,很快和镇上的人们打成了一片。在他工作不忙的时候,她会请他给学生上几节科学课,孩子们常常听得入了迷。她也站在门外听,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她心里慢慢生长着。

那是爱情吗?她逃避着、躲闪着、拖延着,可它还是来了,突然地造访她的心房。可是她害怕。她想,爱情就像彩虹一样,转瞬即逝,只能留下一地的碎片和伤痛。她早已支离破碎,承担不起再碎一次的代价了。

可是她真的要这样度过一生吗?她不甘心。她变得更加落落寡合,下了课,就独自开车到远离村庄的地方,一个人长长久久地逗留。草场由绿变黄,又由黄变成枯萎的灰黑。

十一月很快到了。大平原的秋冬很难熬,即使只是十一月,已经冷得刺骨了。

波妮仍然喜欢开着自己的车到处转。她喜欢雪,大概是因为她就生在一个飘满雪花的冬日。一个周六傍晚,她又一个人钻进车里。已经很久没有开车了,她发现,还有很多杂物留在车里。后座上扔着一个药箱,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?她想起来了,是几周前带孩子们秋游的时候,一个家长交给她的。那孩子有哮喘,家长拜托她关照孩子,所幸途中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。她该把药还给人家的,这药可不便宜呢。她怎么忘了?大概是最近确实有些忙……

她大致整理了一下车内的物品,就出发了。车轮碾过冰冻的土地,发出轻微的咔嚓声。她索性打开窗,任由风呼啸而过,像冰刀刮着她脸上的皮肤。她喜爱那种冷冽和孤独,那独属于冬季的气质,她爱冬天就像爱自己冰蓝的眼睛那样。她一直向前开着,像小时候一样,她不停歇地走向更远的地方,直到镇子的影子被她甩在身后。

她享受着孤独的畅快,直到她听见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。也许是某种野生动物——那是很常见的,她早就见怪不怪了。可是这时节,就算是熊也该冬眠了,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它们的影踪呢?她想着,不禁竖起了耳朵,更仔细地分辨着。那和她听到过的任何动物的叫声都不同。那声音像是人类发出来的。她想,又迅速推翻了自己的想法。这天气里,除了她,谁还会有跑到荒野里的雅兴?

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,这念头让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重重颤了一下。几天前刚下雪的时候,她记得安德烈提起过,最近要做一次田野测量。她眼前眩晕了一阵,马上开向那声音的方向。她在风雪的呼啸中焦灼地聆听着、摸索着,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匍匐的人影。

“安德烈!”她摇下车窗,对着那方向大喊。那身影好像听到了,艰难地抬起头。是他!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,眼镜不知道到哪里去了。他张着嘴大口呼吸着,整张脸很浮肿,什么东西糊了一脸,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。他的越野车停在一边,但他显然没有力气爬上去了。

波妮踩下油门,向那方向疾驰了一段,又稳稳地在安德烈面前停住。“你怎么了?”她叫着。

“哮——哮……”他只能说出这个单词的前半段,但波妮听懂了。由不得她多想,她向后够到药箱,打开,拿出药,并顺手带上自己的大水壶,跳了下去。她把气雾剂放在他鼻孔下面,他用力地吮吸着,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却了。波妮则拼命回忆着当时那个家长的叮嘱,又按步骤给他喂了一包药,就着水送下去。安德烈渐渐恢复了正常。他的胸脯仍然剧烈起伏着,不过这次是因为惊慌和激动。波妮拍了拍他的后背,他慢慢平静下来。

“波妮,你怎么在这里?”他问。“没有你,我今天也许就去见上帝了。”他看着她,显得很孱弱。好像是第一次,他伸手抱住她的脖颈。“波妮,波妮。”他轻声叫着。

“我们先上车吧。”波妮的声音有点发冷。她显然不习惯于他的拥抱,感觉胳膊上的汗毛都全竖起来了。她拽他起来,扶他上了自己的车,然后打开车里的空调。他待了一会儿,突然想起了什么。“波妮,我的笔记本,我……我得下去拿。”

“我来吧。它在哪儿?”波妮问。“其实你的眼镜也不见了,你知道吗?”

“我记得我刚发病的时候把它放在我的车底下了,还用一块石头压着。应该还在那里。风吹不走它的。”

波妮顺着他的提示下去找,果然找到了一个硬壳本。她蹲在他的车旁边,好像心突然被撞了一下,隐隐作痛。她能想象来当时的场景:安德烈估计自己命不久矣,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本子压在这里,好让这些心血保留下来。她的手微微颤着,她努力控制着自己。待到情绪平复了几分,她回去了,把本子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里。“给你。你这个不要命的科学家。”她的声音里有几分嗔怪。他又笑了,露出整齐的牙齿。“说吧,为什么非要今天来这儿?”她问。

“唔,今天的观察可是很重要的。”他又恢复了平时的健谈,语速仍然很快,“这对于地区总体气象特征的评估是相当重要的。我得把这些参数给观测出来,套进模型里面算一算,验证一下。这和彩虹的形成可是很有关系的,别看现在是冬天,没有彩虹。有五个测量任务,结果我刚弄完三个,就……”他眼睛往上一翻,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,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玩笑。

“先回我的屋子吧,你今晚得有人陪着。”波妮打断他。她很吃惊自己会提出这样的建议,而安德烈也没有拒绝。

夜幕四合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。波妮开着车灯,小心地探着路,直到远处的灯光出现在视线范围内。波妮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门前,开门让安德烈进去。“我这只有一张床,你睡沙发好了。有什么事随时叫我。”

“波妮。”安德烈叫住她。“来和我聊聊天,好吗?”

“波妮,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,今天我尤其想。我很爱你,波妮。”安德烈低头说着,又抬头看着她。“也许就在那天,你带着孩子们出来看彩虹的时候,我就爱上你了。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在追逐彩虹,可是……”

波妮下意识地坐得远了一点,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。“可是安德烈,你知道,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另一个人走得这样近。我很害怕,很犹豫。虽然,”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,低下头,轻声说出四个单词,“我也爱你。”

安德烈上前一步,伸手揽住她。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,但并没有抗拒。当他们的目光相对的时候,她好像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:彩虹,在她记忆深处久远的彩虹。她一阵颤栗,仿佛回到过去,仿佛看到她的彩虹如何破碎,而她也随之破碎。二十年匆匆过去了,她也不知道,她还想要彩虹吗?

安德烈将她抱得更紧了。她想起母亲在生病前,也喜欢这样抱着她,给她讲关于彩虹的故事:在这个地方,古老的印第安人留下了许多与彩虹有关的神话。但在后来的岁月里,她只能躲闪和抗拒——彩虹转瞬即逝,她必须面对生活,那严酷的、真实的、粗粝的生活。

“安德烈,”她问。“没有彩虹我们可以生存下去吗?”

安德烈有些吃惊地看着她。她想,这个问题有些残忍,毕竟彩虹是他的工作、他的全部。当他独自在雪野里垂死的时候,他唯一想到的,大概也是彩虹吧。彩虹或许只是一刹的幻光,但于他而言,就是全部的生命。她有些后悔这样问了。

“波妮,”他轻轻推开她,陷入沉思。“我这一生,到目前为止,一直在追逐彩虹。但我其实不认为自己追逐到了。”

“我在波士顿长大,那里很少出现彩虹。我是在幼年的绘本里知道彩虹的。我的父亲是个金融从业者,而母亲和你一样,也是小学教师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结婚,因为在我的记忆里,他们从没有相爱过。他们永远在争吵,永远吵不完。我很害怕,就一个人躲在阁楼里看书、画画。记得有一次——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,他们又争吵了一次,这次激烈得让我害怕。我试着改善他们的关系。我画了一幅简笔画,我和爸爸妈妈拉着手站在彩虹桥上微笑。趁着他们睡着了,我把这幅画装裱了一下,踮起脚挂在他们都能看见的位置。”

“第二天早上,我一直等着他们起床、看见那幅画。但他们没有。他们又开始争吵,爸爸扬起手,就这样把那幅画的玻璃框打碎了。他开着车离开了。妈妈哭了。”

“那时马萨诸塞州还没有离婚的风气,所以他们没有离婚,但分居了。我、我妹妹和妈妈住,爸爸会负担大部分的抚养费用,也经常来看望我。他带走了我弟弟。我总想让妈妈开心,但她好像永远不会笑了。在我记忆里,后来我和她的相处,只剩她永远不停的吼叫。‘你完了!’她总是这样叫嚷着,我很难过。”

“你也知道,我比其他孩子要矮一些、声音细一些,所以在学校里也常常受欺负。小学时,在科学课上,有一个‘寻找彩虹’的小组实验,就像那天我给孩子们做的一样。我加入了一个小组,里面有我当时最好的朋友贝尔,还有两个不太熟的高年级同学。我们的实验很成功,搞出了漂亮的彩虹。那天放学时,他们说,‘安德烈,今天刚刚下了雨,我们带你去找真正的彩虹!’”

“我兴冲冲地跟他们去了,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小山丘上。我没看到彩虹。倒是他们带着几个人,拿着颜料盒上来了。我觉得事情不太妙,想离开,却被死死按住了。两个高年级的人按住我的手,贝尔和另一个用颜料在我脸上胡乱涂抹,他们都狂笑着。”“他们说,这个傻帽,我们在他脸上画个彩虹得了!”我死命挣扎着,把颜料溅得全身都是。我哭了,泪水混着油彩从脸上流了下来。我苦苦哀求他们,可他们只是变本加厉。直到他们尽了兴,才把我扔在那里,跑开了。”

“我尽量把脸洗干净,然后回了家。不出所料,又被母亲骂了一顿。‘你这个窝囊废,看你有什么用!’她喊着。我想我那时一定已经麻木了,完全忘了那天是怎么过来的。”

安德烈笑了笑。“你瞧,不知道为什么,我关于彩虹的梦反而更加强烈了。”

“我后来考上了大学,按照父母的意思,子承父业,学了金融。在我上大二的时候,气象学系的一位教授招聘学生助理,要求物理和数学好,能做各种复杂的计算。我高中时就参加了全美数学和物理竞赛,微积分成绩也好,就去当了学生助理。没想到,那个教授做的项目和彩虹有关,通过彩虹情况的变化,可以预测地区整体气候的走向和趋势。”

“所以我就想,能不能去当教授的研究生。我写信去给家里说,我父母这么多年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——反对我选择气象学。我和家里闹掰了,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,他们也再也没有给我寄过钱。我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,因为我经常需要野外工作不能陪她,也分手了。我不怪她。”

“我从小就有哮喘,需要定期服药。这种病其实是不适合长期在野外工作的,但我顾不得了。其实我的药就在一直背着的包里。但工作一忙起来,风餐露宿,就常常忘记吃药。上帝啊,你们这里的冬天可真可怕!这次出来,我竟忘了带药,差点死在雪地里。其实当我发病的时候,我把考察记录保留下来,已经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。当时,我在脑海中回顾着自己这一生。我想到,我一直在追逐彩虹:家庭的温暖、真诚的友情、别人的尊重,当然,还有自己的事业。我是这样的人,只要认准了什么,就要用尽生命去追,不管它是不是像彩虹一样虚妄。我当时在想,我追求到了吗?我没有,我就要这样倒在追逐的路上了。可是我不后悔,至少,我一直在追。”

“然后你出现了,我的波妮。你救了我。其实我早就开始倾慕你了。我喜欢一首歌,它唱道,‘为什么有这么多关于彩虹的歌?彩虹的另一端又是什么光景?’”安德烈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。“波妮,我想,你就是彩虹另一端的风景,可我还是胆怯,不敢向你表露。和你一起生活太美好了,美好到我不敢想象。我终于鼓起勇气了,波妮。我爱你。永远爱你。”他轻轻吻了吻她。

安德烈其实已经很疲惫了。当他们再次深深地、长长久久地拥在一起的时候,他竟然睡着了,把头埋在她怀里。波妮松开他环着她的双臂,把他放在沙发上。她拿起茶几上的笔记本,翻看起来。

11月3日。天气阴,风力3级。气象未见异常。11月4日,下午4时许下了小雪,风力5-6级左右。11月5日……”这是一些感性的记述。之后几页是手绘的表格,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她看不懂的数据。他的字真漂亮。她翻到他写的最后一页,他打了五行的表格,只写了三行,笔迹已经凌乱得不像样子。她的心抽痛着。

安德烈睡得很熟,她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。她侧身看着他,他的表情很安稳,似乎已经沉入很深的没有梦境的睡眠。她平时她睡眠很浅,一点点响动都会让她惊醒。此时她的视线和意识却都渐渐模糊起来,她顺手把笔记本放到桌子边上,垂着头打起瞌睡来。

在她的梦境里,她又看见童年的那片草地,刚下过雨,草场氤氲着泥土的香气。她的腿脚很稳健,向远离村庄的方向奔跑着,向彩虹的方向奔跑着,直到她记忆中的一切都被抛在身后。她的世界里,只有那又大、又清晰、又明亮的彩虹。

可是突然,天幕黑了下来,彩虹消失了。她猛地惊醒,看到比噩梦更可怕的景象:桌边的笔记本正在向一旁的火炉掉落。她急忙伸手去捡,可火舌已经吞噬了小半个本子。她翻开去看,许多数据都已化为乌有,包括最新的三项。那是他生命的彩虹啊,就这样消逝了……

波妮用手指抚摸着纸张焦黑的边缘,全身可怕地颤栗着,牙齿打着战。安德烈大概是听到了响动,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,“怎么啦?”

她说不出话来,颤抖着把手中的本子交给他。她看见他的瞳孔猛地收缩,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。她抱住他,眼泪终于奔涌出来,“安德烈,对不起……”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松开她的手,看着她。他的眼睛仍然通红,但透着往日温和的光。“我的上帝,让我看看毁到哪种程度了,”他说着,翻开本子。“嗯,看来得重新做一遍了,都怪我之前没有备份。唉,这是去年十二月在内布拉斯加的观测资料,全毁了。也许我过段时间动身再去一次吧。”

“安德烈……”波妮哽咽着看着他。“怎么了?”他竟然笑着,像是平日的每一天一样。

“你的彩虹……你的彩虹,没有了……”打母亲生病那次起,波妮还不记得,自己什么时候哭得这样伤心。

“其实我的彩虹没有丢。正好相反,我现在已经找到它了。”安德烈说了一句她现在不太能理解的话。

安德烈说他十二月要远行,可是一直没有动身离开。十一月匆匆过去了。转眼到了十二月,圣诞的欢歌四处流淌着,他仍然待在这里。某天路过时,波妮看见,他的越野车在路边停着,陷在雪地里,车顶上也积了厚厚的雪。她心里一动,或许……

最后,在一个寒冷的清晨,安德烈微笑着走进教室。“同学们好,从今天开始,由我来教授科学和地理。”

孩子们欢呼起来:他们都喜欢这个有趣的、充满激情的年轻人。前排的男孩子跳上讲台,吻了一下安德烈的脸颊;而波妮默许了孩子的淘气:她和他们一样地高兴啊!

这天是年1月1日,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清晨。波妮知道安德烈也许就此扎根,也许不会在这里长留。也许他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,以她的爱人和乡村教师的身份;也许下一个冬天——甚至要不了那么久,他又会启程去遥远的、远到她想象不到的地方。波妮想,如果后者发生,她不会跟着他走;家庭、学生和乡情,会让她永远留在这里,像一棵圣诞树,怎么也不会挪窝的。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。她低着头,悄悄用讲台下的右手贴着安德烈的左手,一阵幸福的悸动叩开了她紧闭多年的心门。她只想这样抓着他,就像抓住彩虹那样。

在命运的钟声敲响之前,她再也不会松手。

后记

年,作为摄影师,我扛着摄像机寻访美国中部的小镇。在密苏里州的某个镇子边上,我找到一处幽静的墓园。那天,那里没什么人,非常安静,只有中部常见的一种鸟儿在枝头歌唱。直到一个中年女人捧着玫瑰进来,然后在一块石碑前停下。我走到她身后,看见墓碑上写着“爸爸妈妈在这里初吻,此刻他们携手在彩虹上漫游。”

她看见我在这里,并没有生气。简单交谈后,她向我讲了她父母的故事。她说,她的父亲叫安德烈·博伊德,母亲闺名波妮·安德森。她还有两个妹妹。父母的寿命都不长,他们当了一辈子的乡镇教师,直到退休。她想,她父母的故事,对当今的人们也许有启发意义。

所以,我受她所托,写下了安德烈和波妮的故事。这是个旧时代的故事。但我想,人们的爱、勇气和渴望是永恒的,正如安德烈和波妮漫步在永恒的彩虹上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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